难哄:
我别过头严肃地对躲在门外的竹若说:“没得礼貌!人家跟你打招呼,你咋都该回哈礼嘛。”她“噗”地失笑,减去不少紧张和恐惧,又见妈挡住了狗,这才敢贴墙溜进。
放下行李,我特意去摸摸狗头,吐了口唾沫在地上。它摇着尾巴舔净唾沫,在我腿上靠来靠去。竹若在屋里看见,疑惑地问:“狗喜欢吃人的口水?”我点点头,边洗手边解释道:“这个是对狗表示友好勒最安逸勒方式。”妈热情地招呼竹若坐,又端茶又递水,还从冰箱里拿出西瓜来请她吃。她一边谦虚客气地跟我妈说话,一边偷眼瞧我。
我说:“你在这儿坐,我上去整理一哈屋。”提起我的旅行包上楼去了。怎样和我的父母沟通,只能靠她自己,我可不想做我未来妻子的人要靠我才能调整好她和我父母的关系。
这时脑中一震,我脚步微滞。
难道我真的已把她当作女朋友了?
我仰面呼出一口气,心中有些惘然。
真的不知道。
所谓“楼”也就是在屋顶上为我特别修的一间小屋,屋外面向稻田和公路,带着个小阳台,水塔就立在阳台上,占据了阳台三分之一的空间。入屋乍一看,会以为是住船里一样,顶棚距地不及两米半的高度,呈弧形,用多块木板钉制的。楼上视野、通风都特别好,冬天略显冷了一些,不过现在是夏季,并不要紧。
两年前为了供我上大学,爸把镇上的房子卖了,我家从镇上搬回农村,从此告别生活了十八年的地方,重新成为真正的农民。
仍是那张从镇上带回的双人床。还有床头柜。床上干净的被子和床单、枕头。真想现在就睡一觉。尤其头还有点晕。风从门里窗外吹过。楼下的狗儿仍在间断性地吠。妈和竹若在聊天。远处有鸭子叫声。十二点半了。午学的好时间。
真是完美的睡觉境界。
小憩片刻再说。
“梦里繁华千百度,回首惊醒觉中人。”
我醒时顺口念了两句不知从哪里记来的诗——或曰废话——睡意未退,闭着眼顺手带出一个长长的呵欠。
有人笑道:“问君黄梁一梦安稳否?”
我随口胡诌道:“惜楚王不如我,怜襄女入梦来。何人胆敢擅闯本座行宫?”边说边摸过眼镜戴上,起身睁目,睡意顿失。
只见欧阳竹若正坐在阳台这边一张躺椅上,冲我盈盈一笑:“你终于从千年的沉睡中苏醒过来了!”
我盯着床脚放着的行李箱,有点儿搞不懂:“这是?”回来后我一直说乡音,在这儿说普通话说不出的别扭,但一单独面对她,不说普通话反而觉得别扭。
竹若眨眨眼:“我的行李箱嘛,你不认识了?”
我哂道:“就算你把它一把火烧成了灰,我也一样能认出来。我是问它怎么会在这儿?”
竹若做个累死了的表情,长吐出一口气说:“叔叔从墙外把它举起来,我和阿姨合力拖上来的,重死了!”
我明白过来,楼梯太窄了,箱子不好拿上来,所以从外墙举上来。但又愈发不懂:“叔叔?”
竹若跳了起来,嗔道:“你爸嘛。你真睡那么死吗?没听见我们搬东西的动静?”
我想了一想,猛地想起一事,忙举腕一看表,嘴张而不合:“我睡……睡了四个小时?!”
然后在接下来的三分钟内,竹若连比带划给我讲了过去四个小时中发生的主要历史大事:
妈做饭——爸从山上给玉米打完药回来——他们一起吃了午饭——聊了一个多小时的天——妈去割猪草,爸上街买农药,她上楼坐着看书——我醒来。
“阿姨说今晚要宰只鸭子!”她作出最后的总结说。
我愤怒无比:“吃饭也不叫我!”
她理直气壮:“你在睡觉嘛!还睡得那么死!不过——给你留了口粮哩,咯咯。”
我忽然想起:“你怎么上来的?不怕狗了吗?”须知楼梯就在关狗儿的空猪圈帝国,要上来难避狗吻。
竹若嘻嘻一笑:“我亲手服侍它老人家吃饭喝水,还吐了好几口唾沫给它吃,叔叔训了它两句,它就和我和好了。”
我“哦”了一声,问:“你觉得我爸妈怎样?”
竹若支起一指抵着右颊,闪动着大眼睛:“很好啊。你爸长得一点儿也和你不一样,他威武多了,你要是长得像他那样,现在一定不只我一个女朋友,嘻嘻……”
我哭笑不得,蓦地生出一股冲动,想轻轻捏捏她光滑娇嫩的面颊。但在手有所动作前我将这冲动压了下去。
矛盾的感觉再次冒了出来。
竹若这时反问:“你在想什么?”
我说:“女人的亲和力真可怕。”
她调皮地一笑:“刚来时我还担心得要死,怕他们不喜欢我,幸好我过关了。”
外载线程之纯情 上(2)
(6)
D
我的心情从跟她交往以来就是矛盾的。
我曾决定三十岁才结婚,因为想先培养一个能牢牢保护我和我妻子的爱情的物质环境。
我有浪漫情怀,但首先尊重现实。我能理性地判断:现在的我仍一事无成,完全无法保证我未来的爱人跟着我不受苦;而且她对我的感情能有多深,我并不知道。
她必须有吃苦的能力,以及能坚持就算吃苦也不会离开我的决心,我才能接受她,因为我不愿感情道路有波折——专一是我对自己的要求,也是对我的爱人的要求。
如果从现在起就和我在一起,那么为生活奋斗就是两个人一齐的旅程,所有风浪会一齐经历,所有困难会一齐承受。
竹若太美好了,美好到以至于我竟会在判断出她是否合乎我的要求以前就心中惶恐,认定与其将来她离开,不如现在由我拒绝她。
我绝非心志薄弱的人,一般外表上的出众根本无法让我出现不能挥动“慧剑”斩情丝的情况,以前就有过好几个女生明里暗里表示喜欢我,其中不乏相貌俏丽者,但我悉数断然婉拒。可是竹若……我舍不得放手。
她让我这样一个向来果断的人陷入两难的困境中。
矛盾中我答应她来我家的要求。
临行前她打电话知会父母,又是央求又是撒娇,半个小时过去她爸要求和我通话。
“米儿从没单独在你这样的异性家里过夜的经历——你懂我的意思吧?我和她妈妈都不放心,你能让我们放心吗?”米儿是竹若幼时的|乳名。通常情况下父母应该不会乱对外人说女儿的小名的,我猜她老爸是要通过我对这名字的反应测一下我和竹若究竟好到什么程度,心想伯父您可真有心计,平静地说道:“对您来说我只是个陌生人,那么无论我怎样保证也不可靠。我只想说一句:请相信自己女儿的判断。”
竹若在旁冲我做个鬼脸,伸出一只大拇指。
事情就那么解决了,她爸爸确是个通情达理的人,不愧是高级知识分子,甚至还允诺让她在适度的范围内自己决定呆多久,只要回去前打个电话先。
打完电话,竹若说:“我爸说你应该是个诚实可靠的人。他在夸你哪,高不高兴?”
我微微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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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家就是好。在学校你过了午饭时间就意味着你的肠胃要受冷食欺压,回了家却会有人给你留。妈给我留了我至爱的回锅肉、耙茄子,还有半碗蒸蛋。
还在狼吞虎咽的当儿,坐在一旁瞎聊的竹若忽然说:“听!什么声音?”我一听,忍笑:“你在笑。”她嗔道:“我不是开玩笑,你听那声音,‘咯咯咯’的。”我强忍喷饭的冲动:“就是你在笑。”她莫名其妙:“我没笑呀。”
我吞下口中饭菜,循声而去,掀开一只倒盖着的大背兜,下面有个竹篓,里面铺着干草,草上蹲着一只母鸡,正“咯咯咯咯哒”个不停。我说:“请看。”竹若凑上来:“鸡?”我撵开那鸡,露出一蛋:“这就是传说中的‘母鸡下蛋’,有没有觉得它的叫声和你的笑声异曲同工?”竹若连捶了我好几下,惊喜地捧起那蛋:“还热的呢!会不会有小鸡在里面?”我促侠地一笑:“问你啊!你才下的,只有你才知道嘛!嘿,别打我,才吃的饭……哎哟!要吐出来了!”
饭后,天空愈发阴沉。
我洗净碗筷,将之放回碗柜。
因为空间狭小的关系,家里很多东西都显得简陋陈旧,像碗柜就是放在天井里,还是两年前从镇上搬家回来拿回来的,“回归”之前就已经用了十来年。而吃饭的桌子就摆在爸妈的卧室里,大部份杂物只能放在房梁上,连夏天必不可少的小风扇(大的放不下,蹲梁上去了)都是挂在饭桌侧上空,以免战友地理面积。饭桌过去是去年才买的冰箱,紧贴其侧是衣柜。
其实本来房子并不小,大概要超过一百平方米,但其中大部分被辟为猪圈,在猪们的“圈地”运动之下,人住的空间自然就显得狭窄了。
竹若问:“你爸妈的床呢?”
我指给她看,其实就是水泥彻的一个中空的台子,高约一米,下面存放粮食、饲料等物,上面就睡人。
她闪动着大眼睛,不说话了。
我平静地问:“换作你是我,处在这样的环境中,而父母居住的条件比自己差了许多,你会不会将自己的让给父母呢?”
竹若想了想,说:“是我的话,我一定会。”
我慢慢地说道:“但是我不会。”我自嘲地冷笑一声,站在门口望向天空,“我是不是很不孝?”
“不——是!”竹若说了简简单单的两个字,却像拿了个百多斤的重锤锤中我心窝。
我说:“理由呢?”
她像在和谁赌气似地干干脆脆地说:“没有!”
我讶然转身:“你不是听错了我刚才的话吧?要不要我重新说一遍好增强你的判断力?”
竹若用力摇着头,像个洋娃娃:“不要!”
我说:“一时冲动说出的答案缺少理性。”
竹若说:“我本来就是用感性判断的!”
我说:“本人不信没有道理的事。”
竹若想了想,说:“那我给你一个理由好了。”
我下命:“说!”
她歪着脑袋说:“不管有没有理由,我都相信你不是那样的人!”她问:“这个理由充不充分?”
我说:“你的头发太长了,都快到腰上了。”
她娇叱道:“别打岔!快说充不充分?”
我只好说:“充分——不过你的头发是太长了嘛,刚才我说错了,你的头发不是快到腰了,而是已经过腰了。你看你一歪头,头发吊得像个鬼一样。”
竹若喜孜孜地说:“那我把它剪了,剪个披肩好吗?”
我摇头:“太短了。”
她问:“那你说该留多少?”
我一本正经:“齐胸口就差不多。”
她把头发捋到身前,比比:“这么长好看吗?”
我说:“当然好看——这样以后你发现我盯着你胸部看的时候,我就可以面无愧色地说:‘嗯,这理发师技术不错!’哈……”竹若的拳头早飞了过来。
难哄: